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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個週末的假日查房,我兩度唱了歌給我照顧的乳癌病人聽,他們都是當天要回家的病人,不同的是,一位是症狀改善、生命徵象平穩要回家繼續過生活的奶奶,另一位是進入瀕死階段、要圓滿一直以來的心願而回家善終的阿姨。

第一位奶奶是由加護病房轉到安寧病房的,我們接到加護醫療團隊的會診後,與家屬多次的家庭會議,最後決定遵照奶奶的意願、轉到安寧病房拔除氣管插管與呼吸器,生命自然的韻律在那之後卻又帶著她脫離了生命徵象的不穩定,最後我們邀請成群的子孫同堂在我們病房拍攝久違的全家福、簡單舉行了康復出院的歡送會,在家屬都怯生沒有第一位先鋒的狀況下,我帶頭唱了奶奶最愛的鄧麗君的『我只在乎妳』給她聽,送她當暫時告別的禮物。

第二位阿姨,這次第一次到我們醫院、並轉到安寧病房時,乳癌已有肝臟的轉移,胸前也有大片偶爾會出血的蕈狀傷口(fungating wound),但精神意識清楚、對於自己的身體變化與死亡的到來並不避諱思考與談論,住院期間開始的好一段日子都還能下床、讓家人推著輪椅到院外透透氣,身體一些不舒服的症狀住院後也有得到適度的改善。有天晚上她忽然腳劇痛、全身不舒服,值班醫師評估處理後順道幫她抽了血,隔天查房時我分析了她整體的狀況與檢驗報告後,跟她自己以及家人好好地聊了她的病情進展、聽聽她們的想法與心情,因為我認為,她距離這個人間的終點,又更近了一點。

再隔一天她的精神、心情特別好,雖然因藥物的調整改善了疼痛,但大家還是很驚訝她與昨日的狀況判若兩人,她主動要求幫她全身沐浴,於是在傷口適當的保護後我們用洗澡機幫她洗淨全身,查房的時候她微笑地謝謝我改善了她的疼痛與其他不適,還稱我一聲『老師』,更戲暱地跟我開玩笑要我讓她一直不會痛,如果沒有做到她會要求我唱歌給大家聽!我笑著回答她『不用等到沒做到,妳若想聽我就唱給妳聽』,阿姨笑而不答,在旁情同姊妹的大嫂臉上也掛著久違的笑容。住院醫師學妹問我為什麼阿姨的身心狀態會有這麼大的區別?我也說不準、只能跟她分享根據我過去有限的學習與經驗,我認為她可能是在昨日與我的對談過程裡,更加確認了自己身體狀況已經走到她罹病一路以來、不斷預作準備的時刻終於要到來,在內在動力篤定、身心狀態合一了之後所呈現的自在與舒坦。


又隔一天是週末,一早查房時團隊成員告訴我阿姨清晨開始傷口出血量比較大,意識與生命跡象也開始變化,我前去看她時她的大嫂跟我描述清晨狀況變化的細節,還說提到她在意識變化之前還一直想下床拿
那幅釘在牆上、我們病房宗教師與她一起畫的蓮花圖,依照團隊的評估與經驗,根據阿姨的現況與短期間可能的變化、並考量她的心願,應當是要準備讓她回家善終了,於是我們開始聯絡她重要的家人到醫院,等主要家人到齊後,我們再次評估確認阿姨的狀況,並肯定地向家人解釋應當立即帶她回家的必要性,家人開始聯絡、處理著行政流程並安排救護車的同時,護理同仁們、住院醫師與我繼續處理著阿姨的傷口,並指導家屬回家如何處理傷口與疼痛可能的突發狀況。

我心頭忽然一念,問了她大嫂『阿姨以前有沒有愛聽什麼歌?』大嫂想了想『她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以前大部分都只聽佛教經典的唱誦,很少聽什麼歌呀!』,一邊幫忙她換藥、一邊引導著家人回家該怎麼做的我,心裡不斷搜尋著一段段的旋律,我真的想找出合適的歌並唱這首答應阿姨的歌給她聽,送她最後一程。

在情急之下,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畫面:小時候有好幾個寒暑假頻繁參加佛七的某一回,師父們教唱弘一大師填詞、John P. Ordway譜曲(註)的<送別>,我想,阿姨身為虔誠的佛教徒,很有可能知道這首歌,於是決定就是這首了!然而在臨終現場,雖然理性地知道這首歌的意境與旋律不會太唐突,但是卻開始莫名擔心起:會不會讓除了知道我跟阿姨有唱歌之約的大嫂之外的家人感到不莊重?會不會讓在場其他不知情的團隊成員感受到莫名其妙或太過矯情?一個個擔心的念頭浮現,我始終還沒唱出口...

我定了定神,走到牆上把那幅阿姨與師父一起畫的蓮花圖拿到家人整理準備帶回家的細軟旁,並在此時嘗試著覺察自己當下的念頭與感受,想辨識出是什麼真正驅策著我想唱這首歌給阿姨聽?又是什麼阻礙了我的行動?忽然之間,家人、團隊成員不斷地出入病房、照顧著阿姨身體的畫面彷彿慢動作播放了起來,沒隔幾秒,我捉住只剩她大嫂與一位護理同仁在病房內的片刻,鼓起勇氣低下頭靠在阿姨的耳邊,開始唱起了<送別>,並一邊輕撫著阿姨的額頭與瀏海。原先自己不安的情緒慢慢堅定穩固了起來,聲音也越加篤定厚實,有幾秒感受到自己的眼眶稍微潤濕,而那股情緒卻在對它誠實接納、流過自己身體之後,平靜地轉化成微笑的祝福,而在旁一向指揮若定的大嫂,不知怎麼開始不停的啜泣起來,這是阿姨住院後,我第一次看到她大嫂痛哭。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曲終,終須人散,不同的場景,相同的祝福,唱一首歌送給我的病人妳們聽,希望在每一個世界、時空裡,妳們都平安自在!



註:John Pond Ordway (1824 – 1880),哈佛醫學院畢業的外科醫師,在美國南北戰爭時成為首批自願加入服務戰爭病患的醫師,同時身為作曲人,<送別>一曲原為1851年所譜之<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在當年戰亂頻仍的美國傳唱久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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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炳仁 醫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