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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寫於2007年4月25日


這是一位病人,一位原本與當下的忙亂的我可能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這也是一位已經過世的老先生
一位其實與生命長河裡的我冥冥之中有所關連的知識份子

我在這個月初的一次值班時
在加護病房第一次認識了這位老爺爺
那時候他的女兒(舉止談吐都很有氣質的阿姨)告訴我
能不能允許進加護病房照慣例會被宣告病危的他『下床』如廁
讓他能夠完成自己的『角色能力扮演』(此時老爺爺是能表達自主意願的)
我評估了生理狀態之後,同意了她們的要求
並盡我的能力解釋了她對醫療資訊上的疑問

在我去參加守護樂生遊行前一天的值班時
在急性病房又見到老爺爺(他已從加護病房被轉出來到一般病房)
那天我頻頻被護理站同仁呼叫
要我去跟她們覺得很煩的家屬解釋
(因為家屬不希望讓老爺爺用鼻胃管餵食、不希望將他約束)
然後加上他的一位親屬是從美國回來的小兒科醫師
希望能夠看病歷內容
所以只好叫值班的我去跟她與其他家人溝通
基於我『平常』所受的訓練以及非老爺爺原治療團隊的一員
我不能把病歷讓她們看
於是我又盡力地看完病歷
接著去跟老爺爺的家人們說明目前的治療狀況以及我『猜測』原團隊的治療『目標』
並稍微跟她們討論根據平常她們與老爺爺的互動與想法的瞭解
而對於老爺爺治療或照顧產生的期待
(此時我覺得老爺爺其實還是有自主意識的
他有時候把戴得很不舒服的氧氣面罩拿掉
其實是真的不想帶,不是無意識亂揮亂扯)

而我在參加完樂生遊行的隔天再值班的深夜
再度被急呼到該病房看老爺爺
他突然大喘起來,血氧濃度一直掉,手指頭腳指頭都逐漸變紫黑色
他還是不喜歡戴氧氣面罩,還是會來想把它扯掉,用盡一切氣力
護理同仁還是一直想把他約束,我拒絕了
她們一邊不斷把抽痰管由鼻孔深入,總覺得一定是痰卡住
抽到從不斷掙扎的他身上抽出帶著血的體液
我實在是受不了,有點火大地叫住她們別再抽了
在病床旁邊我好說歹說不斷安撫他,其實也沒把握老爺有沒聽進去
最後他不知道是沒有力氣了還是聽下去了
讓我把氧氣面罩戴在他臉上,然後平靜地讓我盡快地抽了我該驗的血
手腳的膚色,也漸漸稍轉血色

但是基於對臨床的觀察
我仍是撥了通電話給爺爺的家人
說明他的情況很有可能已經到達生命的極限

凌晨兩點多
我又被呼叫到該病房
老爺爺走了,應該稱得上平順
我從他身上只拆下了生理監視器的貼片
身為值班醫師的我
宣布了他的死亡
寫下了他的死亡診斷書

在繼續忙碌的那個深深的夜裡
我歇了腳步在這個blog上回了好友的留言(詳見『2007年2~3月 生活碎念Digest』一文的回應)
『剛剛宣了一位老爺爺的EXPIRE....

他的女兒握著我的手直跟我說謝謝
因為我在很多次的值班時都幫爺爺做了一些對矯正病情沒有幫助
但是讓自主意願與身體舒服可能有幫助的處置
他的女兒悠悠地告訴我原治療團隊面對他們選擇緩和醫療的態度
用不正面的態度回應他們
她告訴我:"當醫生還有很多要學習的..."

我離開房間前
忍不住伸出手輕摟了阿姨,跟她說聲保重
心裡面,滿滿的感謝
謝謝爺爺跟她為我再上了一課』

那時我還不知道
在這樣的深夜裡用生命為我上了一課的老爺爺與阿姨
其實在我之前的生命裡早已埋下了伏筆

直到昨夜我經歷了一次放盡氣力的值班
當我呆滯著望著牆面時鐘準備結束我的當班時間
在聯合報頭版意外看到刊載這位老爺爺的訃聞時
我又猛然想起那晚的所有細節
當我仔細唸完所有文字
更又驚覺
那晚我送他走的老爺爺與跟我道謝的阿姨
竟然就是我最敬愛的老師之一,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L教授的父親與姊姊

L老師不僅在我的大學時代用知識視野與身體力行感動過我
讓我付出很大的心力投身校園內外歷史空間再利用的工作與閱讀
而在樂生療養院的事件上
也是多虧老師作為首位專家學者
經過研究評估提出可行的捷運與歷史建物共構的替代方案
才讓樂生療養院的保存運動逐漸擺脫跟捷運工程妳死我活的困境

腦中也不斷翻轉
想起好友驢子當初跟我介紹L老師的爸爸時
提到中研院訪談台灣重要都市計畫前輩時訪問老爺爺的口述歷史
那晚為我上課的老爺爺
就是那位台灣光復初期自來水系統建設的政策主導者
台灣與聯合國衛生組織當年重要的環境工程與水利土木專家
我們眼中
帶出L老師這樣一位溫和敦厚而思想自由的實踐者的神奇老爸與幕後推手


老爺爺走的那晚
護理同仁們都露出很驚奇的眼神用很疑惑的口吻問我
『陳醫師,你剛剛是有給家屬什麼樣的支持嗎?
   為什麼那位阿姨對妳那麼好?』
我勉強擠出一點苦笑
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今天我一直在想
既使整個陪老爺爺走生命最後一段路的過程
我一定還可以做的更細緻
但是至少我很慶幸自己選擇這樣的『姿態』去面對我的病人
面對生命

身為醫師
我們的學習是讓我們熟悉現代醫學的各種方法
來協助我們的病人得到充足的資訊而能自主的選擇合理的治療與目標

而不是窮盡現代醫療的一切資源與可能
來遏止病人不可逆的生命歷程,使其毫無自主與尊嚴的延續
而回過頭看才發現
其實我們只是在無理張揚自己對於現代醫學的盲目崇拜與自我陶醉
只是在治療自己面對生命無常時,不知所措的恐懼與無法主導的惱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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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炳仁 醫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